陈浩蜷缩在生锈的护栏上,军用胶鞋底黏着昨夜烧烤摊泼出来的油污。
他数着第37辆货柜车碾过减速带时溅起的水花,飞沫带着柴油味扑在脸上,像老家池塘边沾了鱼腥的晨雾。
"装车工三个!
日结两百!
"戴金链的工头刚喊完,蹲在路牙上的人群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骡子。
陈浩被汗酸味和槟榔气裹挟着向前挤,帆布包里的鲁班尺硌得肋骨生疼。
忽然瞥见斜前方穿碎花衬衫的姑娘被人推搡着撞向货架,锈蚀的角铁正对着她的太阳穴。
"当心!
"他右手的断指神经性地抽搐,身体却比脑子快半拍。
手背擦过锋利的铁皮时,温热的血珠溅在姑娘发黄的衣领上。
穿堂风掠过钢棚,招工启事在铁架上猎猎作响。
李娟攥着断裂的塑料发夹,左眼下的泪痣在发抖。
她盯着男人渗血的右手,从磨破的帆布包开口处瞥见半截檀木尺——刻度上的"财""病""离"字样沾着暗红。
"加急单!
二百五!
"工头突然举着喇叭追加价码。
人群爆发出病态的欢呼,陈浩想起腊月里抢食的猪崽。
五个染黄毛的小年轻挤开抱孩子的中年妇女,领口露出青龙纹身。
穿褪色迷彩服的老头被踩掉鞋,光脚踩在碎玻璃上竟浑然不觉。
李娟的帆布鞋在推搡中陷进泥坑,泡发的招工简章从怀里滑落,被无数双脚碾成灰白的泥。
陈浩蹲在卸货区阴影里包扎伤口时,看见碎花姑娘正用指甲刀修剪泡胀的简历。
A4纸边缘渗出淡黄水渍,"李娟"两个字在印刷体里突兀得像块补丁——那是圆珠笔反复描摹的痕迹。
"他们只要西十五岁以下的。
"她突然开口,睫毛膏在眼睑晕开墨色溪流,"但我弟等不起。
"陈浩注意到她记账本上的数字:3.6元是昨天晚饭的炒粉,0.5元是公厕收费,8.7元是快递分拣时摔碎的降压药赔偿。
密密麻麻的红叉爬满七月日历,唯独25号画着笑脸——那是老家卫生院透析室开放日。
钢棚外响起刺耳的刹车声。
穿皮衣的包工头甩着奔驰钥匙踱进来,立刻被二十几个汉子围成密不透风的墙。
李娟突然抓起帆布包冲向人群,发梢扫过陈浩结痂的虎口。
"招女工吗?
我能扛八十斤!
"男人们的哄笑惊飞了钢梁上的鸽子。
包工头用钥匙串挑起她下巴:"会喝酒吗?
"油腻的尾指擦过她泪痣时,陈浩看见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暴雨是午后两点砸下来的。
陈浩攥着被克扣的180元蹲在桥墩下,纸币上的毛主席像被汗渍腌得发皱。
工头说断指影响装卸效率,扣了二十元"工伤风险金"。
他摸着鲁班尺上的"劫"字刻度——父亲当年刻这时,可没说连血汗钱都能成劫。
碎花衬衫从雨幕里浮现。
李娟的帆布鞋灌满泥浆,每走一步都发出呱唧水声。
她怀里紧抱着抢救回来的招工简章,油墨在雨水冲刷下化作蓝色眼泪,把"包吃住"三个字晕染成巨大的墨团。
"要烟吗?
"陈浩递上皱巴巴的红双喜。
桥洞积水倒映着两人扭曲的影子,远处***玻璃幕墙在雷雨中亮起病态的白光。
李娟突然剧烈咳嗽,从包里掏出个褪色的保温杯。
陈浩瞥见杯底沉淀着可疑的黑色颗粒——那是把茶叶反复冲泡十次后的残渣。
雷声碾过头顶时,她开口说起达州老家的枇杷树,说医学院缴费通知单上的天文数字,说弟弟透析用的塑料管如何在皮肤下游走成青紫色的河。
流浪汉在桥洞深处翻找食物残渣,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
陈浩用鲁班尺量了量桥墩间距,突然起身撬开排水沟盖板。
李娟看着他变魔术般掏出防水布包裹的凉席、半包食盐和铁皮饼干盒——这是资深"桥洞客"的生存智慧。
"东南角排水好,西北边有穿堂风。
"他铺开霉味刺鼻的凉席,"上个月睡这的老赵去做了快递分拣,留了这些家当。
"李娟盯着饼干盒里排列整齐的螺丝钉和电工胶布:"你会修东西?
""老家祠堂的雕花梁都是我修的。
"陈浩摩挲着断指处的老茧,"现在只配给宜家家具拧螺丝。
"暴雨渐歇时,他们发现桥墩上刻满歪扭的字迹。
有拖欠工资的工厂编号,有网贷平台的电话号码,还有句褪色的"明天会更好"——不知被谁用烟头烫掉了"明"字。
午夜的地铁检修灯扫过桥洞,李娟在梦中啜泣。
陈浩守着她枕头下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人全部家当287.6元。
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忽然夹着尾巴逃开。
三个黑影顺着排水管溜下来。
为首的刀疤脸踢翻铁皮饼干盒:"新来的?
交过夜费了吗?
"陈浩握紧鲁班尺,檀木在掌心沁出冷汗。
李娟突然抓起食盐撒向对方眼睛,拽着他冲向雨后的街道。
他们赤脚踩过霓虹灯下的积水塘,广告牌上的整形医院海报正在微笑,隆胸模特的眼睛被小刀剜出两个黑洞。
"去棠下!
"李娟喘着气指向城中村方向。
24小时便利店的白光刺破夜幕,穿超短裙的姑娘在货架间打瞌睡,胸牌上写着"实习店员林晓雯"——这个身影将在三个月后出现在张勇的尘肺病诊断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