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个未接来电像一串猩红的血珠，顺着发烫的金属外壳滚进掌心。
"林总，银行的人把财务室封了！"生产主任老周的声音裹着电流声，"那群王八蛋要把模具搬去抵债......"玻璃窗外的暴雨斜劈进来，打湿了缴费单上"张明远"三个字。
林小满盯着丈夫的名字在墨迹里洇开，急救床轮子碾过走廊的回声突然变得很响。
三天前这个男人还在抱怨她不该去车间帮忙，此刻却浑身插满管子，像块被暴雨泡发的朽木。
"让他们搬。
"她听见自己说，"把库房最里面那批雕花木箱擦干净，等我回来。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
林小满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儿科急诊室，四岁的女儿朵朵正在那里挂着退烧针。
小护士半小时前举着温度计冲她摇头的模样，和七年前婚宴上婆婆掀开她刺绣盖头时的表情微妙重合。
手机又震起来，是车间质检员王大姐："小满，你可算接电话了！厂门口停了六辆大货车，说是要拉走咱们的缝纫机......""让他们拉。
"林小满把缴费单叠成方块塞进帆布包，包面上歪扭的并蒂莲突然刺痛指尖——这是朵朵上个月拿彩笔描的图案。
当时张明远说什么来着？"别总教孩子摆弄针线，以后考不上重点小学都怪你"。
走廊灯光忽明忽暗，某个古装剧组的道具师正蜷在长椅上打盹，怀里的鎏金妆奁磕出一道裂痕。
林小满的目光掠过对方手边的道具清单，在"檀木首饰盒×10"那行顿住——和他们厂里积压三年的婚庆箱一模一样。
"师傅，"她蹲下身，指甲掐进掌心的旧茧，"这种箱子，您出价多少？"男人迷糊间露出道具服里绣着"横店影视城"的衣领："市场价三百，要能今晚送到剧组......""一百五。
"林小满抽出包里的记账本，笔尖悬在泛黄的纸页上，"但得用我们的改良款。
"她摸出给朵朵装退烧药的木匣子，暗红漆面在惨白灯光下泛起暖意，"榫卯结构可拆卸，内衬换成防磕碰的丝绒。
"道具师瞬间清醒："你是说能当拍摄爆破戏的替身道具？"消毒车吱呀碾过地砖的声响里，林小满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她想起上周在车间看见的退货单，那些被投诉"过于笨重"的雕花木箱，此刻在脑海里裂解成无数个可重复使用的拍摄模块。
"预付三成定金，明早八点前送到影视城。
"她撕下记着女儿体温的纸页写收据，"需要开发票吗？"男人怔怔接过带着退烧贴余温的纸条，急诊室的电子屏突然开始播放古装剧预告片。
林小满望着女主角手中的团扇，丝绸流苏在特写镜头里碎成漫天星辰——和他们厂去年替法国品牌代工的扇子用料一模一样，而对方零售价是代工费的二十倍。
"妈妈......"沙哑的童声刺破嘈杂。
朵朵举着输液架摇摇晃晃走来，烧得通红的小手里攥着块苏绣手帕，歪斜的针脚勾着半朵木槿花。
林小满抱起女儿时，道具师突然抓住她的帆布包："大姐，这包卖吗？"怀里的孩子滚烫得像块火炭，林小满感觉到朵朵的眼泪正渗进她肩头补过三次的工装。
护士推着器械车匆匆而过，车轱辘碾过掉在地上的缴费单，张明远的名字在血渍里模糊成团暗影。
"这是样品。
"她腾出手从包里抽出备用包，"纯麻布料，内衬有六个暗袋，装拍摄器材比帆布包减重三分之一。
"道具师的眼睛在镜片后倏然发亮："我们要二十个！不，五十个！下周有四个剧组转场......""定金五千，今晚先送十个样品。
"林小满把女儿往上托了托，孩子滚烫的呼吸扑在她颈间，"需要定制剧组logo的话，刺绣每件加收三十元。
"窗外的雷声突然炸响，暴雨在玻璃上冲刷出扭曲的光带。
林小满望着走廊镜面里浑身湿透的自己，发梢滴落的水珠正巧悬在"盛隆箱包厂副总经理"的工牌上。
这个虚衔是公公脑溢血住院前硬塞给她的，为此张明远整整三个月没让她进主卧睡觉。
"妈妈，箱箱......"朵朵突然挣扎着指向候诊区电视，动画片里的公主正在打开魔法宝箱。
林小满瞳孔骤缩——那宝箱的铜质包角和厂里滞销的婚庆箱如出一辙。
手机再次震动，财务小陈发来被查封设备的照片。
林小满把女儿换到另一侧臂弯，单手按住语音键："把三号库房所有带雕花铜锁的箱子拆开，配件分类装箱。
联系物流老杨，就说有批影视道具要连夜送义乌。
"怀里的朵朵开始咳嗽，林小满摸出退烧贴时，道具师突然递来张名片："我是横店道具协会的老刘，你们这种模块化思路......"急诊室的广播突然响起："张明远家属请到三号窗口！"林小满转身的瞬间，老刘瞥见她背包侧袋露出的半截绣绷。
靛青缎面上，双面异色绣的锦鲤正在透明的塑料膜下摆动尾鳍。
暴雨仍在肆虐，但东方已泛起蟹壳青。
林小满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完字，发现朵朵不知何时把刺绣手帕系在了她手腕上。
褪色的丝线缠绕着医院腕带，像道蜿蜒的符咒。
"妈妈，"孩子滚烫的嘴唇贴着她耳垂，"箱箱会飞吗？"林小满望向窗外，首批运送道具箱的货车正冲破雨幕。
那些积压了三年的婚庆箱，此刻正披着防雨布奔向影视城的黎明。
她忽然想起结婚时婆婆赏的那个雕花木匣，此刻应该还锁在厂长办公室，里面装着民国时期的手工制箱图册。
护士推开手术室门的瞬间，早间新闻开始播放横店影视基地扩建的消息。
林小满摸出包里皱巴巴的出货单，在背面勾画出可拆卸道具箱的结构图。
张明远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与窗外货车的轰鸣渐渐重叠成某种节拍。
朵朵在她怀里沉沉睡去，攥着的小拳头里露出半截绣花针。
第二章 尘埃里的珍珠晨雾漫进车间时，林小满正踩着缝纫机踏板给样品包锁边。
老周举着强光手电筒在货架间逡巡，光束扫过积灰的木箱，惊起一片浮动的金屑。
"这箱笼是八年前给苏州园林定制的，"老周用袖口擦拭铜锁，"当时老爷子非要仿乾隆年间的鎏金工艺，光雕花就废了三批料。
"林小满咬断线头，工具箱上散落着朵朵的退烧贴。
昨夜从医院直奔库房，此刻她工装口袋里还揣着女儿的温度计。
晨光穿过气窗斜斜切进来，照见木箱内壁斑驳的朱漆——和横店剧组的爆破道具不同，这些才是盛隆厂真正的魂。
"周叔，"她突然指向角落，"那个蒙着蓝布的箱子。
"老周的手电筒晃了晃："使不得！那是老厂长从无锡收来的百宝嵌......"帆布掀开的刹那，三千粒螺钿在尘埃中苏醒。
林小满的手指抚过牡丹纹样，贝母碎片在暗处流转虹光。
这是民国年间苏州望族小姐的嫁妆箱，七十二种镶嵌技法如今只剩老周还懂。
"今天影视器材展，"她摸出手机看时间，"劳您带着它。
"老周倒退两步，后腰撞上堆满退货单的办公桌："你要卖传家宝？""卖故事。
"林小满从帆布包掏出连夜赶制的产品册，封面是朵朵用蜡笔画的木箱，歪扭的线条间透着稚气的灵气。
翻开内页，每个配件都标注着工艺年份，泛黄的老照片里，二十岁的周师傅正在给檀木嵌银丝。
展馆空调吹散林小满额角的汗，怀里的朵朵又烧起来。
孩子在臂弯里昏睡，小手还攥着半成品刺绣——今晨出门前非要给"生病的箱箱"绣朵小花。
"让让！"推着道具车的场务擦身而过。
林小满护住女儿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某人的展台。
玻璃展柜里，意大利真皮箱包泛着冷光，价签上的数字抵得上盛隆厂半年工资。
"林姐！"老刘挥舞着工作证挤过人群，"星辉传媒的采购总监在B区，说是要找能定制文物级道具的......"怀里的朵朵突然抽搐。
林小满摸到孩子滚烫的耳垂，瞥见不远处急救站的红色十字。
老周抱着百宝嵌箱子气喘吁吁追来，箱角磕碰声引来几个采购商侧目。
"你去谈。
"她把女儿塞给老刘，"劳烦照看十分钟。
"急救站护士往朵朵腋下塞体温计时，林小满正用美工刀划开样品包。
老周哆嗦着打开百宝嵌箱子的瞬间，星辉总监的Gucci乐福鞋定在展位前。
"这是清末的物证箱？"总监的钻石腕表在样品上方晃动，"《金陵秘档》需要二十个仿制品，要能做旧成火烧水浸的效果。
""这是民国苏绣大师顾兰芝的嫁妆箱。
"林小满抽出夹层里的老相片，"每个箱盖内嵌的螺钿牡丹，需要匠人用七百片河蚌壳打磨。
"总监的助理突然插话："意大利品牌有类似款，报价只要......"林小满抓起展台上的矿泉水浇向百宝嵌箱面。
水流冲开积尘，贝母牡丹遇水焕彩，暗纹里浮出双面异色绣的并蒂莲——这是她凌晨四点用婆婆的绣绷赶制的玄机。
"三天能复刻多少？"总监的指尖停在湿润的螺钿上。
"真正的百宝嵌，三个月做不出一只。
"林小满将箱子翻转，底部露出盛隆厂1953年的钢印，"但我们可以提供模块化改造件，让现代道具叠加历史肌理。
"老周突然扯开工作服，露出腰间别着的祖传工具套。
錾子敲击铜片的脆响穿透展馆喧嚣，老人蹲在地上演示错金银技法，花白头颅几乎垂到展台底面。
朵朵的哭声就在这时刺破空气。
孩子举着撕破的刺绣手帕冲进展位，发间别着的体温计闪着红光。
林小满抱起女儿时，绣着木槿花的手帕飘落在百宝嵌箱面。
"妈妈，箱箱疼......"朵朵把滚烫的脸贴向螺钿牡丹，"它在说冷。
"星辉总监突然俯身捡起手帕。
三十八度七的体温让褪色丝线显出奇异的色泽流动，总监的瞳孔微微扩张——这看似粗糙的绣工里，竟藏着顾绣独有的"劈丝"绝技。
"这些手帕，"总监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有多少要多少。
"急救站的广播在寻找高热患儿家属。
林小满把女儿往上托了托，孩子的泪水正渗进她后颈："这不是商品，是我婆婆传给我女儿的嫁妆。
"人群忽然骚动。
隔壁展位的意大利品牌经理举着手机逼近，镜头对准老周的工具套："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你们私自商用......""2006年申报非遗时，"老周突然站起来，露出腰间溃烂的膏药，"文化局的人说我们工艺不够独特。
"他扯开衬衫，露出满背的烫伤疤痕，"这是我十三岁学烙画时留下的，现在的孩子哪肯吃这种苦？"朵朵就在这时挣开怀抱，摇摇晃晃扑向百宝嵌箱子。
孩子滚烫的掌心贴上箱面，竟开始哼唱苏州童谣。
稚嫩的吴语穿过展馆噪音，老周浑浊的眼里突然泛起水光。
"每月二十件，按博物馆修复标准付费。
"星辉总监抽出烫金名片，"但要在箱内加装GPS定位芯片——我们准备做系列纪录片《守护者》。
"林小满接过名片时，朵朵的小手突然抓住总监的钻石腕表。
高热让孩子的眼睛亮得骇人："叔叔，箱箱说要穿新衣服。
"夕阳西斜时，最后一批观众开始离场。
林小满在展位后给朵朵喂退烧药，听见老刘正和几个剧组人员争执。
"盛隆厂是我先发现的！""人家星辉都下订单了，你横店协会凑什么热闹......"老周蹲在角落里修补被碰坏的箱角，突然闷声道："东阳木雕厂的老李，昨晚喝农药了。
"林小满喂药的手一颤。
怀里的朵朵被呛到咳嗽，喷出的药液在百宝嵌箱面晕开一片金红。
五十米外，意大利展台正在撤下真皮箱包，价签上的数字被随手扔进垃圾桶。
"明天我去趟东阳。
"她擦净女儿嘴角的药渍，"你带着厂里徒弟，把退货的那些婚庆箱都拆了。
"夜色漫进展馆时，保安开始清场。
林小满背着熟睡的女儿穿过走廊，展馆玻璃映出她歪斜的身影。
百宝嵌箱子在老周怀里泛着幽光，三千粒螺钿像坠在尘埃里的星子。
手机震动起来，是银行发来的还款延期通知。
林小满望向停车场的方向，首批影视订单的尾款正在夜色中疾驰而来。
朵朵的刺绣手帕从包里滑落，被晚风卷向展馆穹顶，宛如一片逆飞的流光。
远处的高架桥上，《金陵秘档》的巨幅海报正在亮灯。
海报里的民国木箱在灯光下变幻色泽，竟与老周修复的百宝嵌箱子如出一辙。
第三章 流量密码暴雨敲击钢棚的声响里，林小满盯着直播间不断跳动的数字。
老周布满老茧的手正在特写镜头下给铜锁包浆，核桃木夹板间渗出的桐油，在补光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这是民国年间流传下来的古法，"林小满将手机镜头转向工作台上的工具，"七十二道工序中，光是阴干木料就要等三年雨季。
"弹幕突然炸开。
某顶流小生空降直播间，连刷十艘游艇。
林小满瞥见场控举起的提示牌——正在热播的《金陵秘档》里，男主角开锁的百宝箱正是盛隆厂的手笔。
"家人们看这里。
"她突然掀开身后蒙着的绒布，三百个待发货的木箱在仓储架列队。
最前排的箱盖半启，露出内里靛青缎面——朵朵昨夜发着烧绣的并蒂莲，此刻在镜头里舒展花瓣。
场控疯狂比划着"破百万"的手势。
林小满却转身抱起昏睡的女儿，孩子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下颌："接下来请周师傅演示错金银工艺，这是传承了......"话音未落，直播间突然黑屏。
老刘举着短路的数据线从梯子摔下，尾椎骨撞在装铜钉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星辉的人要我们立刻停播！"场务举着发烫的手机冲进来，"说独家工艺外泄......"林小满把女儿塞给助理，扯下烧焦的插头："切换备用电源。
老周，把你祖爷爷那套錾花工具拿出来。
"柴油发电机轰鸣的刹那，直播间再度亮起。
这次镜头对准的是朵朵的小书桌，孩子歪扭的涂鸦与泛黄的工艺图并陈。
老周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正握着光绪年间的鹤嘴錾，在银片上凿出《千里江山图》的轮廓。
"妈妈，"朵朵不知何时醒了，举着体温计当仙女棒，"箱箱说想看烟花。
"林小满突然夺过场务的手机，点开《金陵秘档》爆破戏花絮。
画面里，盛隆厂的道具箱在火光中绽开，三百片雕花木构件如蝶群纷飞。
弹幕瞬间被"***"刷屏。
"今晚十点前下单，"她将镜头转向仓库，"赠送同款微缩榫卯模型。
"老刘瘸着腿冲进来："物流说爆单了！咱们服务器......"直播画面突然开始卡顿。
林小满抄起工具箱里的鲁班锁，三下拆解重组为手机支架。
汗水顺着她后颈滑进工装，在镜头里洇出深色痕迹。
"现在展示第七十二道工序。
"她突然将镜头对准自己，特写锁骨处的烫伤——那是二十岁在电镀车间落下的疤，"用血肉养出来的器物，才经得起百年风化。
"实时观看人数突破两百万时，暴雨停了。
月光从钢棚裂缝漏进来，照见老周工具箱里半枚生锈的顶针。
林小满摸出婆婆留下的双面绣帕子，轻轻盖住老人颤抖的手。
"周师傅，说说1958年广交会的事吧。
"弹幕渐稀，只剩顶流小生的账号还在持续刷礼物。
老周浑浊的瞳孔在镜头前收缩，喉结滚动三次才发出声音："那年我十六岁，扛着樟木箱走珠江码头。
英国商人用放大镜看我们的双面异色绣，说这是魔鬼的针法......"仓库铁门突然被撞响。
三个彪形大汉举着封条闯进来，为首者腕间的劳力士映着直播补光灯："星辉文化***你们违约！"朵朵突然咯咯笑起来，孩子烧得通红的指尖戳向镜头："箱箱飞走啦！"直播画面诡异地开始回放爆破戏慢镜头。
木箱碎片在虚空重组，最后定格成盛隆厂1953年的老商标。
实时弹幕化作数据洪流，某博物馆账号发起万人联名***。
"查封令。
"男人将文件拍在木箱上，"立即停止......"林小满突然掀开文件下的防尘布。
三百个待发货的木箱齐齐弹开箱盖，内衬的苏绣在月光下泛起涟漪。
每个箱盖背面都用金线绣着购买者ID，顶流小生的账号正在其间闪烁。
"根据合同，"她点开云盘里的公证视频，"星辉购买的是道具改造服务，而传统工艺展示属于非遗传承公益......"警笛声由远及近。
老周突然抄起鹤嘴錾扎进木箱，百年黄杨木应声裂开，露出夹层里的牛皮账本。
1958年的出口记录在镜头前泛黄，英镑符号后的数字令在场所有人屏息。
"要查封？"老人撕开工作服，露出满背烫伤，"连我一起搬走吧。
"直播间突然涌入大量海外IP。
某欧洲古董商连续发送二十条法语弹幕，"他们要拍卖行认证......出价百万欧元......"朵朵就在这时栽倒在镜头前。
孩子攥着的体温计炸裂，水银珠滚过橡木地板，在补光灯下折射出奇异虹彩。
林小满抱起女儿冲向救护车的瞬间，瞥见老周正将祖传工具套一件件摆进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