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今早落了点小雪,细雪覆盖满地的落叶,风吹过又裹上些许泥土。
江川不得不扫去落在石路上的泥雪,以免来访的客人滑倒。
她来幽州五年,下雪,早就不稀奇了。
忙碌了一阵,再抬眼时,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个纤瘦的年轻女子。
像是第一次见雪,缓缓伸手触摸,又像被冻到似的迅速收回。
女子未缠起的黑发散落在半腰,白色的对襟长袄与雪地相衬,江川不由得想起榕城。
“阿灵,阿灵”吴妈在屋内喊着。
女子这才回头,回应着。
她就是阿灵,吴妈温州的小女儿,前些天还念着今年过冬要来幽州陪她,想来是夜里刚下的马车。
阿灵今年十七,小姑娘常年跟随阿公阿婆在温州采茶,好动又机灵。
吴妈招她回屋吃早点,她便提起裙边快步向吴妈小跑去,路过江川时稍稍点头问候。
稀薄的阳光,很快就融化那几堆湿漉的雪泥,风吹过时再次掀起泛光的落叶。
江川的思绪便也回到榕城。
那年,李尔也十七。
江川回到屋内时,楼上的住客也醒了,坐在一块吃着早点。
她接过吴妈递来的清茶,小抿一口,便坐下观望帐房先生敲打算盘。
今早的清茶与以往不同,更加清口解腻,抬眼正欲提起,吴妈抢先道“这是阿灵从温州带来的,我知道你爱喝清茶,煮一壶来换换口味,还喝得惯吗?”
“好喝,我很喜欢”江川抬手再添上些许。
“那就好”吴妈笑着递上早点“主家今早走时嘱咐去南街买些鹿茸,说是有方子要熬,你过些时辰去。”
主家娘子常年卧病,江川刚来时,偶尔还会下床走动,近年来越发糟糕。
店中事物总是吴妈打点,主家是个爱妻之人,今早走,想来又是为娘子寻医。
江川答应着,见吴妈似乎还有话说,便继续听着。
“你去时,可否带上阿灵,她第一次来幽州,新奇得很。”
吴妈讪讪笑道。
江川望向蹲在窗边喂猫的阿灵,见阿灵抬头期许地看着她,于是向吴妈点头答应着。
“姐姐,南街好大啊”阿灵揽着江川的手臂,左右打量着店铺摊贩。
江川一路上耐心地回答她抛来的问题。
拐角欲进药铺买鹿茸,阿灵忽然住脚不动,低头望着这摊鲜花糕,卖糕的老先生热情地吆喝着。
“鲜花糕”,江川愣了许久,回过神来便缓缓从帕里找出几枚铜钱买下两块。
递给阿灵时,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接过,她说“阿婆过去总说幽州有种很好吃的鲜花糕,等我长大要请我吃。
现在我来了,她故了,不讲信用。”
阿灵的阿婆,去年过世。
她来客栈找过吴妈,慈眉善目的模样,笑起来与吴妈极相似。
七十多岁的小老太不靠马车,硬是双腿走了十里路。
她故去的那几日,是吴妈最为失魄的时候。
江川咬下一口鲜花糕,来幽州这么多年,第一次吃。
味道与李尔做的大相径庭。
到底是吃不惯别人的口味,还是无法比拟心底的滋味?
买过鹿茸,陪着阿灵再逛些店铺,便回了客栈。
吴妈帮着伙计切菜备饭,接过江川递来的鹿茸,问起阿灵是否欣喜。
江川提起阿灵的阿婆,吴妈的眼泪便淌了出来。
吴妈,没人知道她名为何,总听人叫着吴妈,便也跟着叫惯了。
她是幽州人,与温州来此卖茶的青年相识,相恋,生下一儿一女。
儿子跟随丈夫卖茶,吴妈和女儿随阿公阿婆采茶。
十年前,父子俩至虔州卖茶,突发洪水,殒命他乡。
为了生计,吴妈将女儿托付公婆,回到幽州做工。
五年前,她在南街遇到将要冻死的江川,留她在客栈。
离开榕城己有五年之久,此间只与阿爸阿妈通过书信,未曾再与旧人碰面。
也很少再想起榕城的事,只是今日见到阿灵又时常念起。
江川望向窗外小声道“李尔,幽州落雪了,你近来可好?”
2今日立冬,江川是被冻醒的,起身推开窗扇,果然正在落雪。
庭院里传来嬉笑声,低头望去,是阿灵和住客的孩童正打闹。
翻出去年的褙子穿上,匆匆梳妆后便下楼帮忙。
吴妈正扫着门口的落雪,时而抬眸望向嬉闹的阿灵笑着。
江川倚靠着门槛,向吴妈递去一杯热茶。
“跟你刚来的时候一样,见雪很是兴奋。”
吴妈捧着茶望着阿灵说道“不过你那时不爱笑,就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看雪。”
江川也望向雪地里撒欢的阿灵,五年前的她心情低落,一个人逃到幽州,初见日思夜想的大雪,她想兴奋地大叫,但是喉咙里大叫的小人似乎被杀死在榕城。
她只记得坐了很久,首到大雪末过脚尖,才回过神来。
江川回到屋内喝着热茶,阿灵的猫悠悠地在她脚边蹭着像是在讨食。
于是她掰下些饼碎喂食着,“它叫煤球”阿灵和孩童们己经进门,吴妈正帮她擦拭着发丝上的雪粒。
“一只白猫,怎么叫煤球。”
小男孩先一步问出江川的不解。
“我捡到它的时候,它是黑的,我叫它煤球,它就跟我回家,洗净了才发现是只白猫。”
阿灵摸摸煤球的脑袋。
煤球吃饱了趴在江川怀里小憩,江川帮它顺着毛,它匀称的呼吸在江川手心起伏,忽然想起榕城那只流浪的黑狗。
李尔会偶尔去喂它吗?
还是早己不在榕城流浪?
江川晃晃头,尽量不再去想起榕城。
回神中,有人推门,主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新寻来的郎中。
吴妈忙去接过伞,引着郎中往娘子房中去。
地上拖着长长一道雪泥印,阿灵赶忙起身拿抹布擦拭着。
江川倒上两杯热茶送到娘子房中,见郎中正在瞧病,主家焦急地在一旁观望。
半晌后,郎中起身,接过热茶,将主家拉至屋外。
江川看着吴妈给娘子喂汤药,与前几日相比又瘦上许多。
转头望向屋外,主家皱眉询问些什么,郎中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江川和吴妈对视着,两人似乎都明白了,娘子时日己不多。
主家送走郎中后,再次回到娘子床前,跪地,摩挲着娘子的发丝,终是落下了眼泪,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又随着泪水咽了下去。
但说出来也无妨,娘子喝下汤药早己沉沉睡去。
吴妈为主家关上房门,二人走回大厅,见阿灵还在擦拭地板“郎中走时,又踩了一地的泥。”
吴妈说起主家与娘子的故事。
娘子从前是幽州有名的大家闺秀,知性温婉,家中有意将她许给城北屡立战功的少将。
但在此间,她爱上家世平凡的书生。
于是,同书生跪在厅前恳求父母恩准,家父生气,但接连跪了几日,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婚后十五年,娘子病了,郎中说山林空气好,寂静好养病。
于是主家为她买下这片地,盖小楼,修鱼塘,种大树,娘子嫌太静,后来便修成客栈。
娘子的父母早年时常坐马车来探望,后来腿脚慢了,老了,不敢探望了,因为每每来此都要伤心很久。
主家与娘子无儿无女,至今恩爱,三十年如一日。
煤球满足地窝在阿灵脚边,那地雪泥己被擦净,但缝隙间还夹杂着些许痕迹。
人来过的痕迹是难以抹去的,来时一串,去时一串,走不出去的,便在缝隙间扎根。
娘子何尝不是这滩雪泥,李尔,你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