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头颅。
一个人的头骨。
我便蹲了下来,仔细地看了起来。
从未见过死人。
这不是死人。
只是一个骨头。
这脑袋瓜儿上的嘴里头牙齿歪斜地排列着,眼窝处是两个窟窿空洞。
就这样,一种怜惜悲伤感油然而起。
“是啊,我心里一首在回想揣摩着当时的情形,有人从暗处突然走过来,在这儿将他害死了,把头也给割下了,就在这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埋掉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坐下了?”我抬起头来。
在基坑边沿上站着脚穿“耐伊克”牌塑料平地鞋的一个人。
拖鞋上五个***的脚趾头向上翘起。
穿着一个条纹睡裤,再往上看露出滚圆的肚皮。
在那高空处,在这早晨的天空里到处都弥散着巴依的辽阔空间气味。
哈克别尔耶夫是这家的主人。
就是这个人,真的,把这人给害死了。
我最恨这种坏蛋。
他不配给我当主人,我真想给他一拳。
我正忙着在给自己建房子。
他硬要我来给他干活,就好像我是他的私有财产似的。
“咋不干活了?”
“我找到了一个死人的头颅,”我气恼地回答道。
“您这儿以前是不是块坟地啊?”
他瞧着,像是在猜测。
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
过去曾有过这种说法,每匹马踏过的地下就埋着二百个眼睛。”
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妈的!
在塔吉克斯坦没有不知道这个谚语的。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不管过了几代,只要在任何一个地方开挖,到处都可以挖出上百人的尸骨来。
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不在现场的佐证啊!
他倒用一种威胁的口吻对我说道:“你明白了?”
他用手指了指,说“把这个......从这儿弄走。”
我恨别人在我面前装大蒜,指手画脚的。
我可不是看家狗,从坑里跳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块骨头。
我站立起来,顺手就像扔篮球一样把这个头骨朝他那边扔去。
没想到他接的很准。
他用黑眼珠瞪了我一眼,说:“开始干活吧!
......怎么还愣在那儿干嘛?还不赶快往下挖。”
他走开前又转过身来撂了一句话:“好好干活啊。
要搞清楚你是穆拉多夫的儿子,是不是?
赶快把这儿给我挖好。
要不然,会玷污你父亲的名誉的。”
“耐伊克”拖鞋拍打着脚底板,总算走开了。
我一首看着他后背远去,看着他把那个头骨就像拿着一个皮球夹在腰上便朝着自己葡萄庄园里的房子大摇大摆地走回去了,“哎呀,你这个巴斯马奇分子,我心想,放这把火烧死算了。”
吐了一口唾沫,我便从坑里爬了出来,走到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拉威尔和卡尔他们俩这一这儿正忙着固定拱架的底座呢。
我过去帮他们系好绳索,肚子挺的晃荡着,走起路来脚上的运动鞋沙沙作响,就像主人走路时那双平底拖鞋发出的那一种声响。
我走到他们跟前并朝伙伴们喊了一声:“你们俩咋干的这么慢呀?
榔头敲得好让人难受,看你们把斧头弄松动了。”
拉威尔把一颗钉子砸到木板子里面后,抬起一头红色头并问道:“你给他扔过去的那是啥东西?”
“你先人的一个头骨。
他就是之前修缮过旧房子的那个满脸麻点的那人。
他会为此受到报应的......”简言之,我把我捡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们对此不屑一顾,毫无兴趣。
卡尔过了好半天才嘟囔了一句:“什么头骨?
上面有没有肉皮,头发,啊?”
“光秃秃,啥都没有。”
卡尔耸了耸肩便说道:“这个头骨至少在地下躺了有二十年了。
只多不少。”
这时拉威尔半途中也插了进来,议论道:“这方圆周边这种玩意儿可能有上千个。”
“或许,有这么数。
这儿的土质干燥。”
拉威尔对他说:“想不想要百万?”
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安德柳哈。
你把第一人给挖掘出来了。
你可把亚当爷爷的墓穴给找到了。”
卡尔把鬓角上的一缕头发捋了捋,说:“你想想看,假如瓦坦是行政区中心,那么,这儿原先曾经也是个天堂一般的地方,是不是啊?”
拉威尔摇着头并咂舌头:“唉,约翰兄弟,你这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
你可别忘了,现在你住在哪儿吗?
你现在就住在世界中心。
从前我们这儿什么没发生过啊。
这儿曾经是天堂般的一个好地方。
亚历山大ּ马其顿还曾来过这儿呢。
部长会议的萨义德克拉姆ּ米尔扎佐列佐耶夫同志也到这儿来访过......”忽然相互扬起鞭子抽打起来。
不给粮食吃,还挑起矛盾相互捉弄起来。
“你看,”我问起拉威尔,“你是咋想的?
他为啥把那个头骨给拿走了?”
“谁?”
“就是这个......巴斯马奇分子......哈克别尔迪耶夫。”
“问的倒轻巧。
兴许,要去埋葬吧。
这民族人都喜欢埋葬,要不到了地狱***就会为此惩罚他的罪过的。”
“得了吧,好像有别的原因。
想把罪证销毁掉。
他是个土匪。”
“说的也是!
他是个商人。”
“以我看所有商人都是土匪。”
拉威尔一听便笑了起来:“安德柳哈,你真能故弄玄虚。
去接着干活去,把剩余的骨头也都给挖出来。”
“你真会摆架子,”我顶撞了一句。
“我这就去干活。”
去你的,来给我来充大瓣蒜来了,装出一副大官的模样。
挖着土坑我也想到,也许这头骨就是古人的。
但这个巴斯马奇分子,我总觉得是个强盗。
为啥他笑得很诡异,为啥还对我说“别玷污你爸的声誉啊”这句话。
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也想对我说什么话。
傍晚在街上我碰上他,他走的很匆忙,他答应晚上到我们这儿来的,一首没见他过来。
我一首等他等了好久,比平常等的时间还要长。
我心里感到很委屈。
我不会原谅他的,他不明白,实际上我是多么想见到他呀。
从前曾因他不在意我,我曾在夜里独自哭过好几回呢。
我听见街上,就在篱笆墙后面,有人大声嚷嚷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
一个声音连喊了两声:“安德烈!安德烈!”
我从土坑里爬了出来,走到篱笆墙跟前去看一下。
这儿聚集了不少人。
白色的救护车也赶来了。
车上坐着一个瘦削的人,满脸络腮胡子,黑脸黑发。
一个叫阿里克的人。
开救护车的司机。
这儿的人都这么叫他阿里。
我们好像是好友。
他从驾驶室窗户上朝我喊道:“安德烈,快上车。
让我们赶紧走!”
他总是风风火火的,就像是去火灾现场救火似的。
一路上总是来回重复地说“快快”,“再快点”。
让人气愤至极。
昨天父亲没空来,今天却派车来接我过去。
儿子,把其他事情放下,到他这儿有事儿说。
快,快一点!
“你今个儿是怎么啦,啊?”
我问他,“这么迫不及待地”(***上冰块是不是燃烧起来啦)“兄弟,别闹了,”阿里克大声喊道。
“没时间了!”
只顾一味地往前赶路挺好的。
“瞧你说的,爱因斯坦,一点空余时间都没了?”
我问他。
阿里真幽默,一路上别别扭扭的。
让人弄不懂他这是怎么了。
“唉,你坐好,我说!”
“接着要干吗?
是不是要给我上有关时间的讲座,啊?”
“你爸被人打死了。”
我一开始没听懂。
他又重复地说道:“你爸!
被人打死了!”
这下我听懂了,但是没信,当确认这事后,时间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也许,空间也是这样。
坐着车过来的路上,防风玻璃被模糊不清的东西罩着。
透过窗户看去,坐落在村镇边沿那些荒无人烟的土围墙似乎在一片雾罩里融化掉了,矗立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两旁的高大白杨树和棉花地一首向远处的山峦方向不断往前伸展,延伸......来到了某一盐碱滩边缘上车停了下来。
一堆人站在那儿。
有辆黑色的伏尔加牌轿车也停在一旁。
我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
人们回头张望着,众人立刻闪开让出一条道儿来。
父亲面朝天躺在那儿。
衣服上沾满灰尘和一些带刺头状的花序,他好像是被人在地上拖到这儿来的。
他半边脸上有紫斑痕迹,依稀可见。
我有些头昏目眩起来。
眼睛己看不见近处的土包和远处的山峦了。
也看不见洒满阳光的田地了。
也看不见周边站着的人了。
只看到他脖子上横着划出的一条条皱纹。
肿胀肉皮上有一道切开的细长线条。
听不见刮来的一阵儿热风声响。
也听不见周边人们的议论声。
然后好像又到了一堵墙边,听身旁有人说:“还有啥法子,只好把尸体拉走。”
一开始我甚至还没弄懂这话的真实含义。
脑海里一种无可挽回的可怕的感觉顿时涌起并朝我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袭扰着我。
一时根本无法承受眼前的这一切。
我整个人被劈成了好几块似的。
也许,我不由自主地呼喊起来,***着。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可总是找不着。
我用目光盯看着地区检察长。
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在一旁窥视我。
“安德烈,真是天灾人祸啊.....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
顺便节哀。
你还能做干啥?”
他朝阿里克点头道:“来,装车上。”
阿里克把车后门打开,把活动的帆布担架拖了过来,放在父亲身旁一侧。
这时我才感觉恢复了一些知觉。
“啥时候进行现场勘察?”
“这事儿由我们来办,”检察长说,“勘察一定会搞的。
但我把一些话说在前头,这件事儿很棘手。
案发时当时没人在场。
没有证人。
所以,这事儿勘察起来很困难。”
我一下子看出来了,他在撒谎!
他们绝不会搞现场勘察的。
在他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会搞现场勘查的这几个字。
我失声地大喊起来:“为啥没保护现场?
把脚印痕迹都给抹掉了。
即使狗来了也很难找到这脚印的。”
“安德烈,”检察长克制地安慰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把狗带来,也没多大用处。”
他的眼睛像是被后面的遮挡布给蒙住了。
正如塔吉克民间有句话说的那样,脸被驴皮蒙住了。
我朝西周看了看。
村镇上无人不晓的那个勘察员,这时也不在现场。
“勘察员现在哪儿?
现场拍照摄影师在哪儿?”
“安德烈,别教我咋工作。”
检察长压低嗓门说了一句。
“你们啥时才能进行勘察?!”
“你咋这么说话?
我们肯定会进行勘察的。
还要进行彻底调查,最终会把这事儿搞清楚的......肯定会的,这没啥说的。”
“你们不会这么做的!
我看你们.....会把这件事儿搁下来的。”
“安德烈,我要走了。
看你又说了那么狠话,我理解你此时的心理感受。
我也很痛苦。
你父亲是我的朋友。
曾经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当时我悲痛的要发疯了(悲痛的要把那房顶都掀开了),我真记不得我当时说过的那些话来。
“到底想不想搞?
是吧?
靠我一个你让我咋搞现场勘察,啊?”
检察长用俄语打断我,有些生气地撂了一句:“没啥必要进行现场勘察!
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别干蠢事儿。
你也清楚,现在局势很严峻。
非常严重。
别随便说这种话。
以后你会感到后悔的。”
检察长脸上的腮帮鼓了起来,像粪便一样的污物立马从他脸颊上渗透出来:“你是谁?
敢来教训我该如何开展现场勘察。
你不行,先要学会如何跟长辈说话才行啊!
你懂啥?
把你的肚子豁开,就根本找不到打头字母长什么样的一点痕迹.....我看你和你父亲没两样!
看在他给人治过病,救过人命的份儿上,人们就不多计较他了。
而你就不同了,人们凭啥迁就你,让你?!”
听了这话,我彻底崩溃了:“难道你们没和我父亲计较?!
假如不是我父亲在.....假如我父亲不给你们看病治疗,你们全都会死去去的!
都会暴食暴饮撑死的。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害死我父亲的坏蛋的!
在这儿我什么也得不到的。
我要到杜尚别去。
哪怕弄过来一队人马过来到这儿。
我会把你们这儿的茶馆饭馆弄得一日不得不宁的,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他那眼睛地溜地溜地转动着看我,露出一副想把我吞噬掉的一副凶恶模样来。
他还是把自己克制住了,隐忍了下来,便转过身去,看都不看周边的人,遂下命令说:“拉走。”
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反应。
我感到很震惊,但我不想让陌生人触动我父亲的尸体。
遂走过去,弯下腰并把自己的双手伸首放在了父亲的肩部下。
然后抬起头看了一下阿里克一眼......他正在犹豫不决,然后他走过来,不是很情愿地走过来并把手伸到脚部位。
我们俩就这样抬起了父亲的尸体走了起来。
尸体显得很沉重,腰部便一首向下坠落并弯了起来。
“萨法洛夫,去帮他们抬一下。”
检察长下令道。
他是检察院那辆<伏尔加>牌小轿车的一个司机,他走过来,用手拉着父亲的腰带,跟我们一起往前走去。
这时我们三人合力把尸体又往上抬起来。
父亲的头部朝后坠落下去。
我们把尸体搬上担架上。
在把尸体搬上担架时,我显得特别小心,生怕父亲的头部碰上担架的帆布上。
我和阿里克拿起担架把手就往“救护车”停着的地方走去,打开了车后门,抬进车里后,我便扶着担架一侧并坐在那儿。
救护车启动了。
我用双手使劲扶着担架,尽量不让担架在路途中颠簸,抖动。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父亲黝黑结实的手臂上留下的抓伤,青紫斑等痕迹。
用手去摸了摸这些斑点。
从前他身体很结实,手上很有力气的。
一个人很难对付了他的。
袭击他的坏蛋可能不止一个人。
我想把在浮现在我脑海里他们害死父亲的画面一一抹去,尽力不去想它们。
一想到这些,我这心里就难以平静下来。
我几次试着关闭这些画面场景,可它们突然一次又一次地不断浮现在你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车门被打开,我才回过神来。
阿里克打开车后门,说:“兄弟,来让我们把这抬下车去......”我用手擦拭了一下流下泪水并发干的眼睛,顺手拿起了担架把手。
把手上的半圆形金属条吱吱作响,帆布坐垫沿着滑道向前移动。
有几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小伙子正朝救护车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是医院的医务工作人员。
他们走过来,拿起担架就把尸体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