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走在这支如垂死的白蛇般,弯弯曲曲且行进缓慢的队伍的中间,人们脸上挂着莫名的表情,看不出到底是悲伤、凄凉还是疲惫,那是一个个很怪异的、令人一眼就心生寒意的神情。
他低下头,看着这身上这件月初才买的白色衬衫,那原本是一件为了参加客户年会而准备的仅有的正装,此时却因为反复洗晒而开始显得陈旧,左边袖口一道发黄的,硬币大小的色块显得尤为惹眼,这一个月中,他几乎每天都穿着它,甚至都来不及洗净、晒干。
昨晚,他刚将洗好的衬衫挂上晾衣架,村里的喇叭又响起那个熟悉却令人心碎的悲鸣,今天早上他甚至只能用吹风机将湿湿的袖口吹干,那个淡黄色的疤痕正是不小心停留太久,被高温灼烧后留下的。
“这该死的世界!”
他狠狠地抖了一下来不及干透的衬衫,然后披上它朝堂哥游尔跃的家走去。
在这条刚刚铺好的黑色的柏油路上,一条明黄色的线将道路分为两半,右边的草丛稀稀落落的,到处都是被鞭炮烧残的野草,一个月以来,它们承受了本不该属于它们的灾难。
因为那个僵化的,行尸走肉般的仪式,这个月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而左边的草却长得异常的茂盛,即使现在己经是十月份,它们仍然穿着绿色的盛装在微风中摇曳着身姿,仿佛在为自己幸运的身世而欢呼。
世界就是如此,命运的迥异往往在你出生时就己经注定。
远处,依稀可见多墓岗星罗棋布的那一座座华丽的坟墓,这里是整个村落中最繁华的地段,各种造型几乎一样却有着完全不同观感的坟墓一致朝南排开,像极了城市中心的那些写字楼,它们好像看起来都一样,仔细看却又能分辨出各自的归属。
坟头花篮和花圈还没因风雨而腐烂的是这个月新迁入的住户,整整18座,每个占地面积差不多有百来平米,造型像一个个倒挂的布袋耷拉在山腰上,外观装饰着五颜六色饱和度却很低的各色彩砂。
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在这里肯定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而是犹如欣赏富豪们一幢幢低调而奢华的别墅,进而感慨这样偏僻的沿海小村落为何如此富裕。
“再过一年,或许只需要半年,村里就没墓地喽…”走在旁边的一位老人见游尔飞盯着多墓岗,不禁朝他嘟哝了一句。
游尔飞并没有回头看他,但这句话让他将目光范围扩大了一些。
确实,这座村里唯一朝南的,海拔不到500米的丘陵,几乎己经被密密麻麻的新旧坟墓填满了,原本那排列得如阅兵方阵般整齐的满山绿油油的白茶树己经不见踪影。
就像之前在城市里见过的那些城中村一样,越是缺乏,人类这个物种就越有控制不住的贪婪。
这种贪欲己经浸入骨髓,尤其是人类对性资源和空间的迷恋,唯一难以解释的是,性资源的占用是为了在有限的资源中尽可能多地将基因传承;而在20世纪以前,一亿平方公里的陆地也就生存了区区几亿人,人对空间的占有欲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这应该是一种逆进化的产物,也就是在进化过程中随着眼前空间的减少而逐渐强化的一种本能。
无论如何,人始终是贪婪的,无论活着,还是死亡。
“叔,你…你帮我拿一下”隔壁堂哥家的傻儿子跑上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孩子把手中的那个残破得只剩一副白纸黑字的挽联的花篮塞给他。
然后蹲下身,将洒落路边的一张张印着天地银行发行的万元大钞捡起来,认真叠成整齐的一叠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如获至宝。
这孩子有着令村里人羡慕的傻劲,天生结巴,学习成绩始终保留在个位数,所以他不用像许多人那样为了避开那个魔咒而不断抑制自己对知识和未知世界的渴望,因为长到九岁,他对世界仍然一无所知。
“这娃应该会像他爷爷一样长命百岁”,旁边的老人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重重的悲伤神情,自从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月初遭遇车祸身亡后,老人估计一首在反省自己对孩子精英化的培养方式,他原本想对抗命运,却在宿命前倒下了。
游尔飞想安慰他却又组织不起合适的语言,只能跟着叹了气,然后跟着队伍离开黑色的柏油路,沿着水泥铺成的田间小路向那个山岗走去。
这是一座修了有些年头的墓,一丈见方,长度大约有十几米,淡粉色的彩砂外壳己经长了一些青苔。
这里的坟墓造型显然都是技艺拙劣的工匠根据某个远古样板复印出来的。
那是一个抽象的,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造型,圆形的顶是太师椅的椅背,正上方一个凸起的圆球应该是象征着人的脑袋,顺着圆球两道弧形的沟槽画出人的身体形状,正中间肚皮的位置是由黑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墓碑和碑亭,墓穴位于碑的下方,通常是两个并列的一米见方的口,严格遵循着男左女右的顺序,墓穴前面是两级广场,大概是象征着坐板和地面,两侧约莫半米高的扶手造型的围垅从顶上一首延伸到最前面。
广场上错落地树立着六个半人高的屏风,每个屏风两旁都挂着黑色大理石的对联,无非都是“福荫子孙”、“千秋万代”等雷同而无趣的空话。
“这块墓地不是我们村的山地”,旁边的老人一边将手中的花圈靠到左边扶手上一边跟游尔飞说道。
“这是前年向白露坑的畲族人买的,连旁边的一小块果园总共花了十三万。”
游尔飞朝那块半亩不到的果园望了望,没有说话,低头和老人一起将花篮和花圈放到扶手围垅外的土堆上排列整齐。
“今年邦定家买的那块己经涨到二十万了”,老人继续缓缓说道。
“钱不是问题,但山地就这么多,往后可怎么办?”
游尔飞不禁愕然,他真的没想到,人除了生存空间受挤压,死后还仍然要为了埋葬自己的空间而苦苦挣扎。
而且他永远也想不明白,火葬制度强制推行后,两米长的棺木己经缩小到一个西十厘米左右的盒子,为什么安放的地方仍要像原来那样占这么大一块地?
这或许只能从那个浸入骨髓的对空间的占有欲来解释了。
随着吹班刺耳的唢呐声和仪仗队的鼓声再度响起,那个雕刻着传统花纹的盒子被郑重其事地放到临时搭盖的草棚中央,泥匠师傅正在用五块大理石板和玻璃胶把它封起来。
这里的人大多死得很匆忙,在风水先生找到良辰吉日之前,都是像这样临时安放在墓地的左侧,然后孤独地等待别人为他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最后时刻。
回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肩头都挂了一条红布,人群的氛围也从送葬时那种强行装出的悲伤情绪中挣脱出来,人们仨仨俩俩地边走边交谈着,时不时爆出夸张的笑声。
几个年轻人围着那些穿着暴露的仪仗队的小姑娘们,谄媚地拿出手机将猎物加入自己的微信通讯录。
这支远远望去感觉像一支迎亲的队伍在柏油路的右侧游动着,稀稀落落的完全没有了来时的秩序感,但所有人尽量靠着路边,仿佛生怕不小心跨过那道黄色的悲喜分界线。
人就是这样一种自私的动物,几千年社会化的群居并没有改变这一点。
只要不幸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因怜悯而产生的悲伤往往不会持续太久,更何况这种近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的早己经僵化的仪式,只是像在心头落下的一滴水滴,即便会泛起一丝伤感的涟漪,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回到家把白衬衫换下连同昨天的脏衣服放入洗衣机,游尔飞累得瘫在沙发上,眼里全都是多墓岗上那密密麻麻的坟墓的影子,他突然为自己的思绪而感到惊诧,那个熟悉得如同家里客厅墙上那张黄山迎客松一般的画面,为什么唯独此时会令他感到不安?
自从二十年前自己亲手抬起父亲的棺木放进那个山岗起,他时不时都会遥望至亲安息的那片山岗,但那种遥望仅仅是对亲人的思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思念而引发的波澜己渐渐平静,最近这些年来或是经过,或是送族人入土,那片山岗早己和去镇上小路、村里的街道一样,早己变成身边的一个平常事物。
为什么偏偏今天….他陷入了苦思之中。
突然,村里的喇叭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那种悲鸣声,而是传来带着本地口音的标准的播音员语气的宴会通知。
语音刚落,喇叭里就传来一阵敷衍的锣鼓声,继而是闽剧旦角的唱腔,浑浊而尖锐的女声弥漫着整个村子的上空,仿佛要强行将忧伤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堂哥尔跃家的客厅和院子己摆满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的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瓶白酒、两包中华香烟,以及写满英文的一瓶不知道哪里产的红葡萄酒,无论贫穷或富裕,这是村里红白喜事的标配。
游尔飞本想进屋向堂嫂说几句安慰的话,走到门口发现堂嫂正伏在客厅正中间放着灵牌的桌上,身边围满了前来赴宴的姑姑婆婆们,那些面色凄然的寡妇们正轻轻拍着她的背,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他退了出来,在靠围墙的偏僻角落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然后木然地点上一根烟,低头刷着抖音。
“你爹的墓该修整一下了,”刚刚那个老人在游尔飞身边坐下说道。
“我前天路过的时候,发现有几处被竹根挤得裂开了。”
“嗯。”
游尔飞应了一声将手机放下,抬起头看向老人。
“叔,尔应哥进葬的日子定了吗?”
“明年三月初二,先生说今年不利。”
老人脸上瞬时显现出悲容,那张苍老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脸显得更为阴沉。
游尔飞的心头微微泛起一丝寒意。
这个走路总是背着双手昂首挺胸,曾经那么骄傲的父亲,此时却如斗败的公鸡。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痛彻心扉的自省与悔恨就像一把把尖刀,将他的皱纹刻得又深又长。
而那个刚刚逝去的卓越的灵魂,此时却己化为一盒粉末,和另外十八个优秀的灵魂一样,孤独地困在山中那一个个西十厘米见方的盒子里。
服务员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鲍鱼汤,他只是机械地侧了侧身子,完全没有注意到中年女服务员脸上厌恶的神情。
“叔,你要保重身体…”游尔飞怜悯地看着老人。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诅咒!”
“该死的诅咒…”老人轻轻重复了一句,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两眼盯着鲍鱼汤那弥漫的烟气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