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晨雾就像一层又厚又潮的纱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村子。
村里的吊脚楼,一栋栋立在雾气里,影影绰绰的,看着怪神秘。
翠芹家的吊脚楼,木梯在晨雾里时不时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像是在抱怨什么。
仔细瞧瞧,木梯台阶的裂缝里,还嵌着去年秋收时不小心溅落的些许稻谷。
那些稻谷早就干瘪了,翠芹光着脚踩过去的时候,脚底被细细碎碎谷穗刺的生疼。
翠芹往灶屋走去,灶屋里暗暗的,只有灶口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
米缸窝在墙角,那是个青陶的米缸,釉面上裂着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纹路。
翠芹还记得,这是她弟弟风志六岁那年,不小心推倒板凳砸出来的。
母亲佝偻着背,在灶前忙活着,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再掺些麸皮。
还有,志崽明天要带去学校的米,得准备好。”
母亲的声音带着疲惫。
走得近了,翠芹才注意到,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缠着一块被血迹浸染得发黑的布条,那是前天碾米的时候,不小心被石磨夹伤了。
走到米缸前,刚掀开缸盖,一股霉味就 “呼” 地一下扑进她的鼻腔,还混着晨雾的湿气,呛得她差点咳嗽起来。
她伸手去抓米,指尖触到缸底那些结霜的米,冰凉的感觉好像要把她手上那点可怜的体温都吸走。
“哐当 ……” 里屋突然传来搪瓷缸掉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时,翠芹看见母亲浑身猛地一抖。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卡车的轰鸣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好似一头凶猛的野兽,直接把晨雾都给碾碎了。
母亲听到卡车声音,瞳孔一下子就收缩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看向了角落那袋在前夜刚碾好的米。
二清晨,晒谷场那边传来金属秤盘的撞击声。
翠芹看见粮贩老唐穿着波鞋,大踏步地走在晒谷场上,靴子底下碾过满地的稻壳。
那些金黄的稻壳在他脚下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音,就像在痛苦地***。
母亲正费力地把化肥袋拖上磅秤,袋口敞开着,一些米稀稀拉拉地掉出来,掉进尘土里,就像母亲无声的眼泪。
“8块3毛4。”
老唐拨弄着算盘珠子,声音干巴巴地说,“这米都开始长虫了。”
他嘴里叼着的烟头一明一暗的,火星的光影映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一闪一闪的。
翠芹再次注意到,母亲耳垂上空荡荡的,那对祖传的老银耳环不见了。
那可是母亲唯一的嫁妆。
母亲曾和她说过,等以后长大她成家了,会亲手帮她戴上。
而她却发现,在刚过去的冬天,父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母亲就再也没有戴过那对老银耳环。
“唐老板,你这价格,能不能再涨点,你看看……”母亲右手扶着米袋,左手捧起米袋的一小撮米,哀求着,“这都是我前天刚刚新碾出来的上好的米,没有米虫。”
嫌弃地看了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缠着的发黑布条一眼,老唐嘴里吐出一圈烟雾,“要不是常年在你们这个村子里收米,我还给不到这个价格呢。
你看你手里的米,颜色都快要发黑了……”指着母亲的手,老唐话有所指,语气冷冷地说道。
看着手足无措,不懂该怎样再次哀求的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翠芹湿润的眼眶里,似乎看见了前晚在碾房里,母亲推着碾槽的佝偻身影。
三那时的母亲弓着腰,瘦弱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晃来晃去,那姿势就像庙会上被人抽打的陀螺,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转着。
石碾子每转一圈,米就顺着碾槽的裂缝渗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暖暖的颜色。
但那时的翠芹,却依然觉得农村的晚上,很冷,是那一种即便辛勤劳作,亦能感到手脚冰寒冷意的冷。
翠芹蹲在墙角筛米,竹筛箕的篾条又硬又刺,扎进她的指缝里,带出一些米灰,扑在她的睫毛上。
她眨一下眼,那些米灰就簌簌地落下来,就像落下了铅灰色的眼泪。
“七零年那茬稻子……”一直像驴拉磨一般的母亲,突然间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混在碾轮“吱呀吱呀”的声音里,有点模糊不清。
“穗子沉得呀,能把竹扁担都压弯了。
那时候多好啊,那一年产出的粮食多,人也高兴。”
母亲一边说,一边抬起脚,她的布鞋底粘着泥,随着碾轮的转动,在泥地上画出一个个同心圆似的纹路。
母亲的思绪好像飘回到了过去,“那年我十六岁,正是和你一样的年纪。
但那年的丰收节,新打的稻谷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一眼都望不到头。”
我发辫系的红头绳不小心被风卷进谷堆里了,急得我不行。
你爸,那时候还是个生产队记分员青年,他可热心了,趴在谷堆里找了半宿,才把红头绳找回来的”。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找回来的时候,红头绳上沾满了谷芒,扎手得很,可我还是宝贝得不行,到现在还锁在陪嫁的木箱底呢。”
说到这儿,母亲似乎已经暂时忘记了这一晚上的劳累。
“咔嗒” 一声,碾轮突然卡住了,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弯下腰,费力地掰扯着石磨。
却在月光透过漏风的木窗照在母亲手掌的时候,翠芹清楚地看到母亲左手手指被石磨夹伤的鲜血正顺着她的手掌流下来,刹那间便模糊了翠芹的眼睛……四“再加1块钱吧,求求您了唐老板。”
这时候陆续赶来卖米的村民已经排起了长队,母亲低声哀求,“女娃儿明天就要……”。
“不卖你就在旁边等着吧。”
粗鲁打断母亲说话的老唐直接将烟***弹到脚边,锃亮的波鞋用力碾了碾,直接将母亲扒拉到一旁,就欲将那袋米磅秤上提下来。
“卖卖,我卖!”母亲神色紧张,双手紧紧按住老唐那只手,却被老唐嫌弃抽离,听见老唐冷声道:“前两天刚下过雨,你们山村脚下那条路又泥泞了,这一趟我这车的油费又要多花不少。
不是念着和你们村这点交情,鬼才愿意这春寒料峭的来你们村收米。”
40斤米卖了333.6元。
看着母亲紧紧攥在手里的三十来张十元钞,翠芹想起卖米前母亲曾说的,“等下卖米了,不要百元钞,只要十元钞,这样钱耐花一点。
也能让你去广东的时候,分几处地方缝在衣服口袋里。”
想起这个,翠芹又想起了碾米那晚,被石碾夹伤手指的母亲继续弓着背推动碾轮,布衫上的补丁随着动作拉扯变形,像风干的鱼肚皮。
“我不去上学了。”
翠芹的声音混着石磨声,“过几天跟镇上的王婶去广东打工。”
碾轮突然卡住。
母亲转身时,鬓角的白发扫过沾着糠皮的衣领。
她的瞳孔一缩,左手被夹伤的无名指再次渗出暗红的血液。
“你敢!”母亲的声音像呼啸而过的寒风,“你弟和你爸的事情不用你担心。
你弟的杂费我们用新碾的米来抵,还有你爸的药费……”“我爸的药早断了三天了!”翠芹猛地掀翻筛箕,米哗啦***在青石板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了;上个月我爸连续咳血的时候你又把下蛋的老母鸡卖了;现在你连自己的止疼片都省着吃!”翠芹控制不住情绪,歇斯底里地喊着。
母亲的身体晃了晃。
月光从破木窗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额角的汗珠挂在勤劳的母亲那岁月刻下的皱纹里。
突然,母亲捂住胸口跪了下去,额头磕在石磨上发出闷响。
“啊姆!”翠芹扑过去时,看见母亲口袋里掉落的几粒白色药片。
她想起昨夜灶屋传来的压抑***,想起母亲总说“胃痛老毛病”,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碾房外传来不远处邻居的狗吠。
只见风志举着煤油灯冲进了碾房,裤脚沾满泥浆:“姐!爸……爸他又咳血了!”三个人跌跌撞撞跑回吊脚楼时,父亲正蜷缩在竹床上,棉被上星星点点的暗红。
他枯瘦的手指抓住翠芹的手腕,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芹娃儿,莫……莫让你姆……咳咳……”话没说成一句,父亲已经再次咳嗽得不成样子了。
母亲跪在床边,颤抖的手去擦丈夫嘴角的血迹,“阿成,芹娃儿刚才在碾房说的话,你莫要……”后半夜,翠芹蹲在灶屋烧热水。
火光映着她红肿的眼睛,锅里的草药翻涌着深褐色泡沫。
她听见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抽泣,还有风志小声的抽噎。
“姐。”
风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半块焦黄的锅巴,“我……我想和你一起去广东打工,我不想上学了。”
心中某处地方似乎被狠狠地刺痛了,翠芹想起弟弟被同学嘲笑时缩在墙角的模样,又想起他总把碗里唯一的一个鸡蛋省给父亲的懂事,心疼地摸着弟弟的头,“睡吧,明天你还要走好远的路去学校呢。
记得一定要用功好好读书,听阿姆阿爸的话!”五卖米后的第二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翠芹摸黑收拾着包袱。
她把母亲的红头绳塞进包袱角,想起昨晚睡觉前母亲搂着她说,“芹娃儿,姆嫁给你阿爸时就两样值得纪念的东西,一样是那老银耳环,一样是这根红头绳,你爸当年帮我找回来的那根。”
“阿姆的耳环没有能保留下来给你,这根红头绳,希望能保佑你在外面平平安安,等你成家时,阿姆再亲手帮你扎上。”
想起当时母亲强忍住的泪水,翠芹的眼泪却是那样的不争气。
“带上这个。”
正收拾间,只见母亲不知何时立在门口,身影单薄得像张旧报纸。
母亲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半块掺了麸皮的锅巴,“到了镇上给王婶带个话,就说……”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就说家里一切都好。”
翠芹接过布包时,触到母亲掌心的老茧。
那些粗糙的纹路像田间的阡陌,刻着数十年的劳苦,“阿姆,”她喉咙发紧,“我……”“走!”母亲突然转身,背对着她挥挥手。
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照见她佝偻的脊背在颤抖,像被秋风扫过的枯荷。
翠芹跌跌撞撞跑下吊脚楼时,露水浸透了布鞋。
她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回头看见母亲扶着门框的身影,白发在晨雾中飘动,像一片片飘飞的雪花。
长途客车的引擎声刺破黎明。
翠芹蜷缩在最后一排座位,遥看向家里的方向,似乎透过车窗看见了母亲站在田埂上,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摸了摸包袱里的红头绳,再次想起母亲说过,等她成家时亲手给她扎上。
客车“微微颤颤”翻过盘山公路时,翠芹看见悬崖边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晃。
想起父亲最终答应她不读完初中就前往广东打工时,攥着她的手咳嗽着说的,“芹娃儿,莫哭……莫哭!”泪水无声滑落,似乎在车窗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六风志的胶鞋陷进泥坑时,听见身后传来嗤笑。
他慌忙扶住路边的毛竹,溅起的黄泥浆沾上了他的脸。
“痨病鬼的儿子!”阿勇踩着水洼跳过来,裤脚溅满泥点的同时,又将泥浆再度溅上了风志的脸,“你爹的棺材板钱攒够没?”风志攥紧书包带。
他看见阿勇脖子上的新红领巾,想起自己书包里的那条已经泛着乌黑的油渍。
“哈哈哈……”等不来风志的回应,阿勇他们大声嘲笑着走了。
这时,风志低头才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胶鞋裂口处露出冻得发紫的并沾满泥浆的皮肤。
他突然想起昨夜母亲在油灯下缝补时不断捂住肚子的背影。
放晚学后的晒谷场飘着稻谷穗的霉味。
风志蹲在墙根,看着母亲背着竹篓往家走。
篓子里自家晾晒的红薯干稀稀落落,在暮色中泛着微红。
她的裤脚沾满泥浆,显然刚从田里回来,顺带收了晾晒在这里的红薯干。
“志崽,把灶膛里的火煨上。”
回到家,母亲的声音带着咳嗽。
灶房里,平时都是翠芹帮母亲煨火。
而此时帮忙的风志转身时,看见母亲额角的白发在风中乱颤。
她的脊背弯成一张弓,仿佛随时会被生活的重担压断。
“记得一定要用功好好读书,听阿姆阿爸的话!”风志想起了阿姐临走前那晚,和他说的话。
晚饭时,搪瓷碗里的红薯粥映出风志的脸。
他数着碗底的米,突然把半碗粥倒进父亲的碗里。
父亲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推脱,也想说话,却有气无力。
“明天星期六不用上学,和阿姆一起装两筐红薯去镇上卖了吧。”
母亲一边往灶膛里添着玉米芯,火星在她眼窝里跳跃,一边继续说着,“你爸最近咳血越来越频繁了,上次卖米的钱已经快用完了。”
“阿姆,阿姐上个月寄回家的钱?”风志应了一声,声音颤颤地说道:“她打回村里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时和我说,里面有5块钱是给我买《新华字典》的。”
“芹娃儿……”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你王婶讲芹娃儿在厂里天天加班,手都磨出血泡……”“不过那5块钱,志崽需要用字典的时候,先借同学的使用可以吗?”母亲眼神中透着无法言状的无奈。
风志没有说话,往灶膛里扔进去了两个玉米芯,啪啪啪地溅起了几朵火星子,